講題︱舊日時光的沿線散策(第二場)
地點︱高雄文學館2F文學放映室
主持︱地景文學工作群
時間︱2024/06/25(二)19:00-21:00
活動記錄︱鄭晴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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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續第一場讀書會的討論主題,本次的讀書會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由鄭中信老師帶領學員從王聰威的小說《濱線女兒》中,去尋找作品裡所謂的「地景」究竟是真實的指涉,還是一種流動的想像。
鄭中信老師首先為「地景」兩字做界定,英文中有一個明確的詞「Place」,定義是「人所曾經活動的所在」。其勢必遺留了人所活動的痕跡,因有痕跡的存在,就留存了我們對於那個地方的記憶。在一個空間裡面,有人的活動所產生的痕跡,那它存在的記憶, 我們就會稱之為地方。無論是都會區裡留下的建築物,就算已經變成廢墟,也曾有人類活動的痕跡,而森林古道這些路徑也都有人為的鑿痕,這都是人類活動的記憶。有另一個相對的詞「 Scape」,比較偏向是一個數理空間的概念。英文裡有明確的劃分,但中文裡無論是自然空間或是人文空間都可以用「所在」或是「地方」去指稱。在這裡如果比較嚴謹的去定義「地方」,就是人文地景。
「地景文學」很容易會被強調為一個空間地景,有具體的建築物或是路徑這些比較硬體設施的東西,但小說裡並不會一直強調一個建物,反而是人活動在場域中各式各樣的情感糾葛、人際關係,為了日後課程能比較密切的吻合地景文學,首先鄭中信老師就為我們討論的「地方」下一個定義,因為文學作品中地景不是能具體顯現的「硬體設施」或「建物」,而該被廣泛理解為生活的場域,所以本場次閱讀文學地景,應該是延伸為「移動中的生活風景」,與我們實際生活經驗再做一些連結,不管是過去的生活經驗也好,或是現在的生活經驗也好,作家強調的是人文景觀,讀書會也用這種角度來插入,會更符合本活動主旨地景文學的需求。
鄭中信老師也整理出《濱線女兒》中,人文地景的代表就是「移動中的百工百業」。引導學員去思考,在當時哈瑪星生活空間移動的百工百業,對應到今日社會是否還有留存。針對此學員也熱烈分享所見,洗廁所和阿玉去姨婆家打掃的行為,都可視為是今日的清潔業;街邊小攤販賣番薯餅或是飲料,現今社會也依然可以看到;租書攤則演變為租書店;或是唱片行販賣的品項則跟著時代改變,從黑膠唱片到錄音帶,再到CD;道士這種職業,也還可以在廟或儀式中看見。鄭中信老師也提醒,討論必須要跟著時代做線性的連結,把時間帶進去才能發現每個行業在各個時期,有些怎樣的轉變。例如地瓜球是在今日才有的食物,以前可能是番薯煎,那年代的糖果是麥芽膏,但現在可能是棉花糖,這都是技術或是時代的不同導致的變化,產業的形態可能有改變,可是產業的本質(糖)其實可能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存在。
離開飲食文化的討論,大家將目光轉移到小說中做資源回收的銅罐仔人角色,銅罐仔人兼具視覺和聽覺感受,「收銅、收鐵、收錫仔」流竄在大街小巷,就像今日還會聽到「修理玻璃」、「修理紗窗紗門」這種沿街廣播的叫賣聲,為小說文本更增添了一股動感。
有學員認為銅罐仔人沿街叫聲,會被聽成「收銅、收鐵、收囡仔」,可能是象徵銅、鐵在當年都是貴重金屬,而孩子也是屬於珍貴的事物,三者都是在呼應姨婆淒涼的身世,濱線女兒的「女兒」應該就是以姨婆為主角,再穿插其他女性角色的身影,姨婆被鄉里謠傳的惡行,無法留住的孩子,烏魚子也是珍貴的烏金,但人類又愛吃烏魚子,是否有對應到因果報應的部分,這也是值得深思的。
針對學員的觀察,鄭中信老師也整理出三個問題,提供後續討論分享:
一、濱線女兒的「女兒」指的是誰?有無特定對象?
二、「烏魚」代表什麼意象?烏魚的象徵意義為何?
三、邊界(四枝垂)地景上的位置,可能具有的意義?
首先針對《濱線女兒》中的「女兒」是否有特定對象,除了上述有學員認為是姨婆為代表,另有學員也提到這指的應是哈瑪星女性群像,像是阿玉、阿玉姐姐、馬公婆等,有些身世比較淒苦,但也有經濟生活條件比較好的女性角色。這也回應了一位哈瑪星出身的學員的疑惑,為何在作者王聰威的筆下,這本《濱線女兒》中比較多反映底層階級的描寫,似乎抹去了哈瑪星在歷史上應該是發展悠久的一塊繁榮之地,因為冬季的烏魚汛期,連帶使旗津、哈瑪星這邊都成為產業活動的聚落,大戶人家靠漁業累積的資本,或是船員帶來的商機,哈瑪星的繁榮在這本小說裡並沒有被明顯的表達出來。針對此部分,有學員也提出在後記作者也說是想寫母親年代的故事,可能其母親是經歷從繁華到沒落的處境,「鐵路」、「烏魚金」、「走私糖」都象徵繁華,但也終歸走向大宅院內部的腐敗。
鄭中信老師則提醒學員,在閱讀小說時需要更有距離感,即使取材來自真人,還是不能當作閱讀散文的態度去看待。小說作品更多的是作家賦予一個地方各式各樣的想像,以一種虛構人物的方式重新去構築作家想像的世界,假設用對號入座的方式來看,會變成一種離題性的閱讀,不斷的去用各式各樣的文史資料或生命經驗來對應他,這個就會變得離原來故事所要說的核心概念愈來愈遠,所以閱讀小說時,盡可能不要拿歷史資料來做一對一的對應,所以那些錯誤或矛盾在小說作品裡是可以被接受的。
會想要對應,可能是因為本活動聚焦在「文學地景」上,會被認為地景應該就要有一個實際上的地理位置,但或許小說家在創作文本時,並沒有要對應真實地景,地景的真實性可能並非創作的重點,作者要強調的是人物在那個環境裡面各式各樣的遭遇,以及人事糾葛。以《濱線女兒》這本書來看,每個人物都有去闡釋他過去的遭遇,他過去曾經歷了什麼。作者試圖要去處理來自不同地方不同身分的人,而這些人聚集在了一個海港的所在,也就是「哈瑪星」,他們在這個地方又經歷怎樣的人生。其實作者操作的核心概念更強調的是人在一個地方生活的情境上的轉變。比起地圖地景的正確性,作家更強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所以閱讀小說,要接受「想像的地景」。而小說中比較多底層的描述,看不到繁榮的哈瑪星,則可能是生活習慣不同,或是更實際上的是社會階層不同。有的人是在金字塔頂端、中間、下面,縱使在同一個哈瑪星裡面,因為生活的形狀的不同,所以接觸的面向和人也不一樣,所描述的人事物也不一樣。所以才會有繁榮的哈瑪星和貧窮的哈瑪星不一樣的視角,但它們都是哈瑪星的一部分。
王聰威用底層視角,從大雜院裡投射的人物的生活,閱讀者就會以為哈瑪星很慘。有學員也分享之前看到關於作家自己談論作品,小說裡「時間不是重點,重點是空間。」時間感是打散的,那些角色好像同時間活在那個空間裡,多元敘事,每個人都同時在講話,擴散出去的多元敘事,缺少了線性的劇情,時空是錯亂,但重點在角色的情感關係。
回到《濱線女兒》中「女兒」的指涉,學員多認為是哈瑪星女性的群像,有學員也分享第161頁關於榮民爸爸和牡丹媽媽所生的女兒淑如的視角,是那個年代常見的外省兵與原住民女性通婚的例子,被叫「番婆」的媽媽,打算離開家裡,臨走前帶淑如去鹽埕埔的大溝頂吃白糖粿,玩彈珠台,還有大勇路的冰果室吃香蕉船,對比日常,這是奢侈的慶祝,卻也是道別的開始。
另有學員提到,馬公婆戲份很重,情節中有許多少女時期與會社員的故事,作者卻選擇讓她出場就成為一個老嫗。對此另有學員回應,或許是身分其實是同時存在的,每個婆婆都曾經是都是別人的女兒,一出場就是年紀大的婆婆,便拉長了身分可能的延伸感,就會想到婆婆也有她的媽媽,她的媽媽也有他的媽媽,每一個女性的身分不管怎麼變動,一開始都是某人的女兒,必須要有時代感才能拉出「女兒」這個詞深刻的定義。
在此又延伸出,關於男性角色塑造的薄弱問題,是為了突出女性角色?為何性別的刻畫上會有如此大的落差,這也是可以留待講座中詢問作者本人的問題。
談論到此,學員提出上吊的女性,有三個可能人選,但作者並不向讀者確認,而是分別講述這三個女人的身分經歷,讓讀者自己揣想,鄭中信老師認為這是第四個可以思考的命題。
對於第二個問題「烏魚」代表的意象,鄭中信老師也提到捕烏魚是海港產業裡很重要的產業型態,因為有烏魚才有一群海腳仔跑到哈瑪星來,而人來到哈瑪星,才會衍生那些流鶯的故事。烏魚又稱之為信魚,冬至前後來到台灣,是守時有信用的魚。而烏魚的守信,對比追逐烏魚而來的海腳仔,似乎有象徵的落差,是個有趣的對應。學員也認為之前提到烏魚象徵「因果輪迴」,有帶一種魔幻寫實的鄉土感,利用常民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去呼應人世的繁華與沒落,很像寓言。
第三個問題,小說中的邊界(四枝垂)在地景上的位置,由哈瑪星的住民釋疑是位在五福路和鼓山路的那個鐵軌,當年的臨海線鐵道,通往港口魚市場,也就是「濱線:はません」(哈瑪星地名的由來),在五福路底曾是鐵路平交道,台語發音為「四枝垂」,正確寫法應該是「四支擋」,就是鐵路平交道的槌子。鄭中信老師補充,在第98頁,大人要小孩閉嘴,就對孩子說「別吵,再吵送你去四枝垂。」
在小朋友的眼中「四枝垂」就是新生活的邊界,外面有新世界的東西,像是大新百貨。因為小朋友沒有機會到四枝垂的外面去,所以邊界既是新奇事物想像的地方,但是因為沒有去過,又同時是大人嚇小孩那種未知恐懼的地方。
經歷了《濱線女兒》的熱烈討論,第二部分則要將年代更往前,由文學館的潘憶玉專員,帶領學員先找到鼓山地景相關的古典漢詩。有學員也分享在搜尋鼓山相關的古典漢詩時,很容易看到「遙望」這個動作,《濱線女兒》也有,但古詩裡更多。「遙望」是因為過不去才嚮往?或是代表「失去」?都很令人玩味。
有學員提到在搜尋關鍵字的時候,發現「鼓山」在基隆也有相同的地名,所以必須比較分析作者的背景,才能順利找到高雄的鼓山,而不是誤把基隆當高雄。
潘憶玉專員接下來分析學員所找到的古詩,從曾任鳳山知縣的李丕煜〈半屏山〉開始解析,半屏山其實比較靠近左營,一般來說是不會將半屏山劃入鼓山的範圍,雖是壽山山系,但已經遠離鼓山。而這首〈半屏山〉有給人官員正在巡視自己管轄之地的感覺,展現對土地的認同感。
學員選擇這首詩,也是想與大家分享1950年代「屏山塔影」為人所稱道的美景,但後來半屏山水泥開採,導致多次崩山,不僅造成傷亡,美景也不再,只能從詩中追憶。
有學員選擇卓肇昌〈鼓山八詠之秀峰插漢〉和〈鼓山八詠知旗濱漁火〉兩首古詩,潘憶玉專員也解析「八景」或「八詠」的形式,是自從1695年高拱乾開始把「台灣八景」做出來,之後便陸陸續續有「八景」出現,鳳山縣舉人的卓肇昌有寫鳳山八景、鼓山八詠、龜山八詠,範圍是從比較大的鳳山縣,變到比較小的鼓山和龜山。身為經歷幾代困苦的移民生活後,卓肇昌算是第一代培養出來的本土文人,他身為鳳山縣鼓山當地出產的舉人,開始關注的不是整個臺灣,而是觀察生活周邊有蓮池潭、有林業的舊城聚落,才會寫出比較細膩的鼓山八詠、龜山八詠。
針對學員讀不懂詩中的意涵,潘憶玉專員也解析清代的漢詩比較喜歡用很多形容詞,日本時期的漢詩就好懂許多。〈鼓山八詠之秀峰插漢〉顯示出這時期的人還很喜歡用泰山來比喻山峰的雄偉,而秀峰在古文裡面是高聳的山,沒有特別指涉某個特定的目標,詩中也運用很多對照或倒裝的技巧,但基本上是在稱讚鼓山地方山峰的高聳宏偉,身在其中有滄海一粟之感。對比秀峰插漢的壯闊自然景觀,〈鼓山八詠知旗濱漁火〉中展現出人文景觀的遼遠,海面上舟船四散,船上的漁燈顯示出漁業貿易的繁榮,並借用杜甫的名詩句「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稍作改動成「光搖平野闊,影入大江流」,顯示旗津港灣的壯闊。旗濱漁火有孤單寂寥的感覺,似乎也有投射自己的情感。
卓肇昌〈鼓山八景〉自然景觀有七個,只有「元興寺鐘」是人文景觀。對應時代,可能是當時有文人做出八景詩,卓肇昌也想嘗試對應,別的地方有山有海,他也嘗試在自己家鄉裡找到可以對應的景色,當時能做到這樣想法很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