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7/13(六)14:00-16:00
講題︱彷彿記得的歲月:獻給媽媽的哈瑪星故事
講師︱王聰威(小說家)
地點︱高雄市立圖書館南鼓山分館(限額4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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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過前三次讀書會的分享,「行過綠川」第一次的作家講座活動,終於迎來《濱線女兒》的作者王聰威,為大家分享並解答《濱線女兒》創作時和出版後的各種記事。2005年開始寫作的《濱線女兒》,2008年完稿,2009年出版,是一本獻給母親的小說,描寫母親的故鄉哈瑪星。王聰威本人並沒有真正居住過哈瑪星,他出生在鳳山五甲,後來搬到前鎮草衙,高中畢業後就上台北,現今居住台北超過三十年,也已超過居住在高雄的時間,笑稱自己並不「在地」,但會想要寫這種「鄉土故事」,其實源自於大學時一段關於父親為了小阿嬤尋根的故事。
1990年代唸台大哲學系的王聰威,回憶起當時大量的外文作品引進台灣,大學生流行去了解這些外國文化,像是極簡主義、後設、後現代、殖民主義等等,文學也是魔幻寫實、法國新小說派等等,作家卡爾維諾、村上春樹等等,就是文青的標配。在雄中時就得過校園文學獎的王聰威,上了大學更自詡要成為一個前衛的寫作者,要寫很艱澀的,大眾看不懂只有文青才懂的作品,所謂「故鄉」具有鄉土味的家族故事,在當時他的眼中是很庸俗的東西。而讓他改變想法的時刻,就是大學時回小阿嬤家過年,當小阿嬤看著電視上過年的慶祝節目突然指著某一段情節說「她們都有娘家可以回去,我卻沒有。」
小阿嬤是爺爺的二房,也是當年隨著大房阿嬤陪嫁過來的婢女,提到爺爺的花心史,可以說很長的一段故事,王聰威比喻爺爺是那時代的渣男,學醫和富家千金結婚,卻依舊漂泊,最後拋家棄子在台東開醫院,還進過監獄,晚年重回小阿嬤身邊到過世。雖然父親是大房所生,但大房早逝,從王聰威有記憶以來,他口中的阿嬤就是這個二房小阿嬤。
聽到一生認命的小阿嬤說自己沒有娘家可回,王聰威當時並不很能意識到這句話的強度,但這句話也震撼到了王聰威的父親,於是父親根據小阿嬤口中模糊不清的地名,開始了尋根的任務。父親先去戶政事務所調出原始的資料,查到小阿嬤在日治戶籍上的資料寫的是出生「學甲寮」,但小阿嬤很確定自己不是學甲寮的人,她說自己是「溪仔寮」的人。因為地圖上沒有這個地名,所以父親親自坐車到學甲去尋找線索,最後很幸運的遇到一個來自溪仔寮的計程車司機,還開車載他去溪仔寮,用小阿嬤的姓名一問,竟在那裡找到了還居住在當地的小阿嬤堂哥。
爸爸回來幾個禮拜後,就載小阿嬤到溪仔寮見他的堂哥,聽說當地還是竹片塗上泥土的土角厝,是想像不到的貧窮和落後。據小阿嬤描述說當年家裡太窮,如何從溪仔寮到佳里鎮,再被賣到旗津,如今的人是無法想像窮人像貨物一樣,被從台南賣到高雄。
這一段尋親的往事,後來父親寫成文章投稿到一本叫做「聖賢」的善書去。當時王聰威才意識到,原來這樣的家庭故事是可以寫成文章的。於是他便將父親的故事改寫投稿到當時很喜歡聽的廣播節目「星河夜語」,徵文比賽的第一名可以被改編成廣播劇,當時他寫了四五千字,如願得了第一名,半夜抱著收音機聽改編的廣播劇,邊聽邊流淚,覺得改編得太爛了,一篇好好的文章,竟然如此又哭又叫改編得太煽情了,讓他下定決心不再寫這種東西,要寫前衛的東西,之後出版的第一本小說《稍縱即逝的印象》就是很艱澀,充滿詩意,不好讀懂,出版後也沒有受到矚目。
研究所畢業後,王聰威繼續留在台北工作,很少回高雄,回憶那年代親子之間不會有很親暱的表達,不會說「我愛你」,也不會擁抱,淡淡的,雖然關係緊密但不太會表達出情感,心裡就算想,也不曾打電話直接說想念。當時小阿嬤的大兒子過世,他回去奔喪,叔叔是拆船工人退休,小時候在旗津時經常會拿釣到的魚和餅乾給他們,是關係很親密的家人,突然有一天就腦溢血過世了。當時看著靈堂裡掛著叔叔色彩濃艷的遺照,有一種陌生感,明明是經常和父母打麻將來往的親人,卻好像不認得。喪禮儀式需要唸經唸很久,讓當時的他很煩躁,結果跪在前面的父親突然轉過頭斥責他,要他不要亂動,叫他好好唸經迴向給叔叔。哭泣的父親和這陌生感讓他大受刺激,他彷彿從未認識過叔叔和爸爸,以為自己懂他們,卻發現自己完全不曉得過去年輕的他們,連帶地想到媽媽,他也完全不知道媽媽的過往和一生,只知道媽媽很漂亮,很會做便當,做的便當都是全班最豐盛最華麗最講究的,有一塊魚一塊肉一片荷包蛋,白鐵盒的外包裝還會用像日本人的漂亮手巾包起來,每天都換一條,還會放水果。印象中媽媽就是一個愛漂亮又愛面子的人,但他也僅知如此而已。經過這次的喪禮震撼,他開始覺得應該為自己的家族留下一些文字,但又不想重蹈之前廣播劇的壞印象,他決心要寫跟別人不一樣的家族歷史,一個新的東西。
當時他人住在台北,決定分成兩線,一線寫《複島》旗津的父親家族,一線寫哈瑪星的母親家族。父親家族原先因為戰爭時開疏到屏東潮州,後來搬到旗津,母親則是住在苓仔寮,外公開木材行的,家族有一張木材行的合照,看起來家境很好。寫家族故事的小說〈奔喪〉和〈衫裙〉與〈濱線鐵路〉,後來陸續得到了文學獎,也是他嘗試寫家族史小說的開端。
《複島》和《濱線女兒》都跟補助案有關,因為兩者差不多同時結案,所以他便辭掉了當時的雜誌社工作,專心創作。在台北家中幾乎足不出戶寫作,同時利用電話與高雄的母親通訊,愛面子的媽媽認為兒子的創作自己應該要有所貢獻,於是通常是一個小問題,會得到一個完整的故事回應。王聰威當時有個體悟,認為冷淡的自己,因為寫作家族小說,親子關係突然變得緊密,變得有話可說。能夠更了解父母的過去,也更知道現在的他們的生活狀態 ,那段寫作的日子對他來說相當重要。
他也回憶當初寫阿玉踩著裁縫車心事飛很遠飛到鹽埕埔、鼓山、壽山的那段,他從早寫到晚,寫了八千多字,是一個出神的經驗,手會自動寫下文字,腦袋跟不上手的速度,是在非常思念母親的狀態下,邊寫邊淚流滿面,等回頭來看文字許多都是重複的,但心靈像被洗滌過一般,思親的情緒湧出,是一種療癒的特殊過程。
《複島》和《濱線女兒》出版後受到矚目,也得了一些獎項,甚至被翻譯成日文,還出了簡體版。王聰威認為這與當時「鄉土文學」的潮流有關,回溯台灣「鄉土文學」的脈絡,早期的前輩有王禎和、黃春明、吳盛、吳錦發等,在西元2000後,有一波新的鄉土文學潮流,作家大概是六年級生世代,像是王聰威自己、甘耀明、高翊峰、吳明益、童偉格等作家,在西元2000年至2010年間出版了一些重要作品,當這些年輕的寫作者開始寫自己鄉土的故事,於是被稱為「新鄉土文學」。與之前的鄉土文學的差別,則在於新鄉土文學特色是「新寫實主義」,寫實不是故事,不再呈現一個完整有戲劇性的故事,單純像照片或景物畫的描述,即使非常的無聊很枯燥,還是如實的反映。雖然還是寫實,但跟舊鄉土文學不太一樣。雖然也寫故事,但故事裡道德性批判很低,可能不太討論城鄉差距,也不太討論道德性的高低,幾乎不呼籲某種目標性或價值觀,跟過去鄉土文學不一樣,所以被標為新鄉土文學作品。
《濱線女兒》的地域性很強烈,所以馬上被研究者放入新鄉土文學作品中,這也是鄉土文學和新鄉土文學的差異,早期鄉土文學焦點放在抗議,或是意識形態宣導,事實上可以放在很多地方都可以通用,並不需要有某種真正可以認識台灣的東西。但那也是時空背景下的不得不,當時還在戒嚴,愛台灣為鄉土發聲的呼籲都可能是違法,不能說出口的意識,來到了新鄉土文學的時期,則已經自由,完全可以明確的在小說中辨識出是台灣的那片土地,地方的氛圍強烈,無法用其他的地方取代。甚至當時天下雜誌還推出台灣319個鄉鎮護照特刊,電影《練習曲》的腳踏車環島,當時的時代氛圍是對於認識家鄉的呼喚,認識自己居住的家鄉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要寫好家鄉,不能把東西到處複製,我們的家鄉是我們的,《複島》的旗津就是旗津,旗津不能附在別人身上,別人不能複製這個東西,哈瑪星也是。
但地方觀光化,讓所有的地方風景變得有同質性,王聰威回憶當年旗津並沒有海產街,旗津的漁獲量並不足以提供觀光人口,但烤小卷、烤鳥蛋這些觀光飲食被複製定型後,地方原始的特色反而漸漸喪失。王聰威認為小說主要紀錄的是過去的事情,非常難挑戰現在的東西,當過去那些東西都變成了一種幻覺,小說也是一種幻覺,但小說的幻覺中事實上保留了過去的真實,而現在的真實基本上是幻覺構成的,這個幻覺是可以複製的,你在淡水看到的真實事實上是一種幻覺,你在萬華看到的真實是一種幻覺,你在旗津看到的真實是一種幻覺,但我們現在則把它看作是真實來看待。
談到小說的語言,《濱線女兒》最常被質疑的是為何不用台語書寫。現在的台文書寫很受矚目,教育部也有頒布台語字典,但在寫作當下的2005年,網路上還沒有很多關於台語文的資訊,王聰威也直接說自己並未學習過台語文書寫,當時的台語就是家族的語言,母親會說台語,自己也會使用台語在日常溝通,這就是母語。
《濱線女兒》裡面的語言多是一般華語,對話裡會交雜一些看起來像台語的東西,王聰威也承認那個文字其實是不漂亮的。即使他受現代文學影響很深,會寫很漂亮的華語,但哈瑪星並不是一個大家都會操持標準華語的地方,很多地方大家都會用台語來對話。這種寫法是很常見,很多作家在故事描述會用華語寫作,對話會用台語的腔調來寫,來呈現這個效果。
哈瑪星在王聰威媽媽成長的時代,其實住有很多外省人、日本人、原住民,是一個語言非常混雜的地方,用華語、台語混雜來表達那個情境,也是呈現當下的族群混雜感。即使沒有能力用台語文來創作,但王聰威已經盡力依據讀音和詞意來選擇一個比較接近原意的字詞,像是「灶腳」是廚房,現在標準的台語文會寫「灶跤」。「塗跤」是地板,書裡面可能就寫「土角」。小說中出現一個最有趣的詞,是重要的地名「四枝垂」也就是平交道,他查了很多還是不知道要怎麼寫。在他的小說裡面有很多因為有限的台語能力而不得不自己發明的寫法。例如「髒」,他直覺的寫「苔膏」,這不是標準的方式,現在有更多正確的寫法,「四枝垂」也是一個好例子(標準寫法是「四支擋」)。在語言上的運用,會看到很多複雜的寫法,所以當翻譯成其他語言,這樣的地方方言,就要依靠往來通信的釋疑才能精準表達。
寫作者在創作小說時,心裡往往會有一個述說情節的語言,王聰威舉例村上春樹的第一本小說《聽風的歌》,小說家創作時的內心語言是英文,先用英文寫出來後,才翻譯成日文。而王聰威寫作《濱線女兒》腦袋裡說著故事的語言七成是台語,心裡想的是台語,寫出來是寫成華文,裡面很多罵人的髒話,裡面那個姨婆一天到晚都在罵人,她怎麼罵人都是依賴母親唱作俱佳的各式腔調模仿傳達,也好像刻在他的腦子裡面一樣。關於母親告訴他的故事,讓他想像這個故事時心裡的語言就是台語,會自動翻譯成華文。這後來也有讀者反饋,雖然《濱線女兒》的文字大多是華文,但是唸起來的感覺卻是台語,也是這本書語言上的特點。
談論到小說裡的故事,好的小說絕大部分是有些虛構有些真實混在一起,政大台文所范如銘老師研究小說真實與虛構空間的課程中,有學生便研究了《濱線女兒》,並繪成地圖標示出來。王麗珍在大新百貨跌倒,是母親口述的真實故事,大新百貨也是真實的地景。值得一提的是「骨肉搭厝」的建構,其實是源於二戰時高雄大空襲的歷史,加上燒夷彈的特性,王聰威想像戰後重建城市需要建材,在資源短缺的情況下,附著人類血肉的建材被就地運用搭建新屋,才會生出「骨肉搭厝」這樣的地景,但實際上完全都是小說家的虛構,鼓山國小附近並沒有「骨肉搭厝」。這種寫法來自於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的一篇訪問,馬奎斯以「魔幻寫實」的技法見長,魔幻為何可以跟寫實搭在一起?這其實是他的祖母傳下來的一個說故事的方式,只要把事件說得很詳細,即使故事很魔幻,但看起來都會像是真的。
王聰威認為寫作的時候小說如何營造一個可能性,讓讀者覺得說邏輯上是說得過去,儘管看起來是很魔幻的,新鄉土文學作家有很多人是擅長魔幻寫實的。他們受了文學的訓練後,對於這樣的寫作方式非常熟練,在小說場景的真實和虛構中游走自如。再者,阿玉是以王聰威母親為原型,她的兄弟姊妹有些也有寫進去,但在2010年,王聰威回高雄舉辦的一場演講上,即使王聰威母親也有到場,真人就在旁邊,但他卻遇到一個興奮的六十歲太太,說自己認識阿玉,這個虛構的故事有人對應真實人生,給了小說家相當大的信心,即使這個讀者並不認識「真正的」女主角阿玉,但虛構得很棒,有進到讀者內心,對小說家是很大的鼓勵。而真正的女主角阿玉,也就是王聰威的母親,讀完小說認為七成假三成真,雖然很多故事都是母親轉述給他,但寫作成小說後真實和虛構的界線其實已經很難劃分了。
王聰威接著談到《濱線女兒》的寫作策略,從目錄來看,是用地點一個區塊一個區塊當目錄標題,作者希望讀者無論從哪個章節開始看,都可以進入地方故事,主要發生點是「大院」,這個區塊會一直重複。當初寫作時是將鼓山地圖掛在牆上,一邊寫一邊標示出寫過的地點,一個區塊一個故事再整合起來,但又怕太零碎,所以有兩個主軸線,一個是阿玉要去大新百貨,坐三輪車跌下來,這是阿玉的線,另外一條線是姨婆的線,姨婆的裁縫車丟掉了,引起緊張混亂等等。雖然是區塊式的寫法,但片段式的畫面可能會造成閱讀的不連貫,於是作者埋了主線讓讀者追尋故事的前進。
最後王聰威也談到為何要以女性的角度來書寫,當初的設定就是寫母親的故事,另外還有一個熱情的阿姨王秋蘭女士給了他很多哈瑪星的資料,再加上媽媽口述的故事裡有姨婆和很多女性角色,所以自然而然成為一個以女性為主角的小說,作者自述這也是一種對於母親的討好。小說裡雖然很多地理似乎不太正確,但都是由於母親口述,當地習慣的稱呼為主,當年的哈瑪星並不有名,不像現在觀光發達,大家都知道地名是從日文的濱線「はません」音譯而來,以前沒有「哈瑪星」這三個字,連當時補助案的國藝會人員也以為這是外星的科幻故事。
民國五零年代的哈瑪星,在當地居民眼中其實是一個沒落、看不到未來的地方。漁港遷移到前鎮去,殘留的工業設備、漁業設備、破爛的漁網,報關行愈來愈少間,是一個內縮垮下的世界。小說裡用各式各樣畸零的人們呈現,瘋子、乞丐、苔膏人、上吊的人,充滿了死亡,充滿了悲哀,充滿了匪諜,洗廁所的,低下階層的人,但也有很有錢的人騎摩托車,這地方有各式各樣的人存在,這種地方被稱為「孔洞」。有一本談京都的文學作品,過去的京都充滿了孔洞,就是因為有很多破爛、破碎的地方才提供一個庇護所,讓不同階級不同樣貌的人可以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處,那個地方有豐富的樣貌,現在許多的地方那些孔洞都一一被弭平補上了,就不會看到這些奇人軼事,中國共產黨統治的地方最乾淨,上海最美,一瞬間就清理光了,蟻族穴居人一下子全部清光,最乾淨,最進步。這就是孔洞被堵上。《濱線女兒》是在寫民國五零年代的哈瑪星人看不到未來,想不到現在那麼漂亮、乾淨、觀光客這麼多人,真的想像不到。
作家也在問答時,回應了讀者分享對於本書的女性角色似乎都有被遺棄之感。作者認為母親在述說故事時,表現出一種對未來的「恐懼」,不知道明天何去何從,恐懼父母,也恐懼奇怪的人,還有對外面世界的恐懼,當年女性地位非常不平等,彷彿是為了男性存在,家裡兄弟姊妹,只有男丁是寶,是值得活下來的,其他人都是為了他存在,或許這就是不安全感的來源,如果閱讀起來有遺棄的感覺,也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