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人寫信給上校》的等待談及自我價值的追求
課程日期:114.09.30
講師/紀錄:邱瓊慧
皇冠版《百年孤寂》188頁有一段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要簽署停戰協定文件時的意外插曲:
一名叛軍上校出現在帳篷門口,還拉著一頭扛著兩個木箱的騾子。這名上校年紀相當輕,不過外表冷漠,一副相當有耐心的表情。他是馬康多革命軍的地方財務官。他風塵僕僕趕了六天的路,拖著一頭快餓死的騾子,就是要即時趕上這場停戰簽約儀式,他刻意動作慢條斯理,卸下木箱再打開,把七十二塊金磚一塊接著一塊放到桌上。大家都忘了還有這筆財富存在。
志文出版《馬奎斯小說傑作集》裡的短篇小說<沒有人寫信的上校>第44頁敍述了等待律師協助陳情退休金給付事宜,因為多年未果,上校親自向律師要回申訴文件,其中有一張收據甚是重要,是邦迪亞上校(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親自簽字的收據,當然,這張收據已杳無蹤影了。上校陳述了當年他的職責:
當他擔任馬康多革命軍區的軍需官時,走了六天艱苦的路程,運送兩箱黃金作內戰時期的基金。這兩箱黃金是綁在一匹驢子背上的。他拖著驢子到逹尼倫迪亞營區的時候,是條約簽訂前半小時,那匹驢子因缺飼料而餓死了。上校邦迪亞───大西洋岸革命軍的總指揮───簽收了那筆基金,包括他投降清單中的兩箱黃金。
《百年孤寂》裡被讀者忽略的角色與情節,在《百年孤寂》之先完成的〈沒有人寫信給上校〉裡是主角及重要的情節。再次呼應了馬奎斯說的話:寫《百年孤寂》的目的,是要讀者去讀〈沒有人寫信給上校〉。同時,也讓讀者享受了兩本作品的「互文」閱讀之樂。
本週著重於電影拍攝情節、人物形象創作等方向談及小說文本的內涵。
首先,讓大家說說印象深刻的電影情節以及談談對電影角色的看法。電影及文本兩者均有貪吝勢利的戰友沙巴斯、無情冷漠的郵局局長、毫無敬業精神的律師等角色,但仍有許多角色是有顯著差別的,所以在分享過程中,就夾敍著電影與小說在人物著墨焦點的不同。例如:在文本裡,多處描寫上校老病的症狀多於妻子的;當上校放下自尊有求於老戰友沙巴斯時,沙巴斯的妻子十分明白他的退怯與委屈,並從旁協助推上校一把;為上校妻子醫治氣喘的醫生充滿理想與同理心,這幾個角色與電影裡的角色甚是不同。
有些情節與角色是電影裡才有的,例如:戲份蠻重的妓女、雜貨店老闆娘的媳婦、酒吧裡與醫生有曖昧的酒保等,編劇為何作如此安排呢?這些安排對於文本的閱讀有何影響呢?當經典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時,也許讀者也從其間得到另一種觀看的視角。
回到上校與上校妻子兩個角色的討論:「上校被什麼困住,他遭遇了什麼難處?他如何度過的?」、「上校妻子被什麼困住,她遭遇了什麼難處?她如何度過的?」、「在漫長的等待的日子裡,他們在等什麼?為何堅持等待?如何堅持?」
討論之先,夏天說了二則具體近身的生命故事,將我們從遙遠的馬奎斯外公生命故事拉回現實近處,聆聽在我們的土地上,於時代巨輪下,即使渺小蒼老,仍會堅定守護自我存在的理念價值的故事,即使自己的選擇在別人眼裡是孤寂甚至是荒謬,他們仍是堅定他們的選擇。夏天將課室裡分享的故事寫成了文字,更加厚實了今日課室討論的內容:
其一:父親的班長
家父的班長退伍後,選擇放棄安置就養於榮家,自己一個人選擇隱居在知本溫泉的藥山,種植橘子與少數的中藥植物。
戰火讓他的耳朵、手指受了傷害。可是他卻不向命運低頭,自己用僅存的幾根手指頭拿起鐮刀、鋤頭與花剪辛苦的照顧他的橘子園。
父親曾多次勸他下山住榮家,老班長卻不願意受到榮家軍隊般的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拒絕走入榮家。
記憶中第一次吃烤橘子,就是他老人家親手烤的。橘子成熟之際,父親會帶著家人與一些舊識同袍入山協助他採收,同時幫他整理一下環境,也順手幫他煮個中餐。記憶中,橘子果實長得不大,吃起來酸度較高,對於喜歡吃酸的我而言,真的很對味。
老班長這時候會拿幾顆橘子放在炭火上,滿滿的來回滾動橘子使其受熱均勻。完成後就督促我們快吃。果然烤過的橘子真的比較甜。而父親幫忙幾天的工資,就是一大袋我們吃不完的橘子。
或許是台東不適合種橘子,老人家也不在乎是否能把橘子賣出去,反正結了果就任其掉落。
我記得應該是我要離家讀士官學校的那年,老人家終於敵不過歲月無情的推移,80多歲的老人,白髮早已蒼蒼,行動上真的不能再從藥山騎單車到我們家,於是父親終於透過退輔會的關係,讓他住進榮家。生命最後的那一天,也在榮家畫下了句點。
其二:同事的父親
老同事(與我同姓)的父親早年在抗戰時期,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而進入了軍隊,隸屬四川某部。
因為曾接受師範教育,於是進入了軍隊的軍官班受訓成為初級軍官。曾參與配合盟軍反攻的滇緬戰役,逐次升任上尉軍官。無奈抗戰勝利後,接下來的卻是國共內戰。部隊戰敗了,重新編入了解放軍。韓戰爆發後,無奈的走入韓國戰場。戰後,夏伯伯選擇中華民國來到台灣。也開啟他找回「上尉」的路程。
戰後的整建是非常複雜的。夏伯伯來到台灣,除了身上的刺青,國軍時期的證件早就付之闕如。如何證明他的過去,似乎早就預知答案為何。
由於他個人優異的表現,讓他從士兵成為上士,甚至在國軍組建傘兵部隊時,成為第一批進入的特戰官兵。但是他依然沒有忘記自己過去的身分。當時有幾位老長官仍在軍中,也願意替他書寫保薦書。只是軍中要看到你的畢業證書、任官令、甚至記功、記過的獎懲文書,只要有一項就能有參考依據。只是夏伯伯拿不出任何書面文件。最後帶著遺憾離開軍中,來到宜蘭墾荒接受安置。和許多老兵一樣,種田務農是何其陌生。每天為了生存下去,鋤頭、鐮刀早就替代了槍枝。但是他依然在等待訊息;希望有一天國防部或者榮服處能告訴他;您已恢復上尉軍階。而這個期望,儘管他也親自向經國先生報告,無奈得到的答覆是:我們盡力依規定辦理。
其實,夏伯伯早就知道了答案,卻依然要翻看那個他不想要的答案。老同事告訴我,夏伯伯彌留之際,依然在呼喊自己戰友的名字。也仍奮力唱著青年軍的軍歌,然而上尉的軍階依舊沒有再回來。
夏天執疑與不解〈沒有人寫信給上校〉的上校怎麼如此固執等待,怎麼會讓家庭陷入斷炊飢餓的境地,為何不會因時制宜呢?夏天寫到:
持平而言;戰後整編復員是相當困難的,需要的高度政治智慧與完善的制度。民國18年,國民政府為了裁軍百萬,招到各地軍閥的反對,於是發生了「中原大戰」。抗戰結束,國軍復員解編再次收到挫折,許多軍人突然失業了,政府也沒有做好安置措施,於是遭到解編的軍人,大量的投入到解放軍。
撤退到台灣後,陳誠嚴令部隊在基隆下船前,一律繳械、部隊就地解編分散到各單位。高階軍官則是編入「軍官隊」等待重新分發。其實這些高階軍官幾乎是要被勒令退伍,或者降二階甚至三階從基層做起。所以在國軍史政資料,可以發現當時有許多被退伍的中校上校甚至將軍,為了生活在碼頭當搬運工或者做小生意。
我回問夏天:「老班長以及夏伯伯的等待是在堅持什麼呢?」夏天回應道:「老班長堅持的是自由;夏伯伯要證明自己是真實擁有歷史給的榮譽。」也許歲月削弱了等待堅持的理由,但是,對於當事人而言,則多了一份不容歲月抺去記憶的奮力。文本裡的上校等了15年,而電影裡的上校則是等了25,只要上校有一口氣在,每個星期五,那停泊港灣的木棧上,一定有他等待的身影。上校漫長等待的堅持,雖然已成為他人的笑柄,也從別人身上得到輕蔑的回應,但是,上校仍然相信有那麼一天承諾會實現,就如同自己從沒有忘記那個為理念而戰的自己。
小說與電影的敘述故事均是在上校75歲的秋冬之時,時間聚集在飢餓、疾病、喪子、訕笑、輕視、死亡等窘境如狂雨襲來的年歲,他如那把破傘,再硬撐下去,傘骨便會全散了,過去的歲月,文本與電影並未敘及,依上校運送黃金的職責,無論戰事如何也會使命必達的性格來推敲,讀者相信上校必定是認真看待生活的,然而,過往戰友已凋,上校已老,而他的心仍是堅守著希望,當窮途末路時,妻子不耐煩地搖晃著他問:「接下來的日子要吃什麼?」上校思及漫長的等待,歲歲月月,一經25年的光景,最後上校坦然單純地說出:「狗屎」。
閱讀文本後,回到讀者本身的人生故事,問自己:即使經過漫長歲月的等待,也絕不會因他人勸阻而放棄的堅持故事嗎?也許,經過靜思之後,我們更能明白上校坦然單純的心境吧!